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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 AD STORIES  | 2023.06.26

在端午,傳承水的記憶:守護500歲船廟的人們

漳州坐落在福建最大的平原上,全長1923公里的九龍江從城市穿流而過。閩越先民在此生息勞作的歷史逾千年,他們“習于水斗,便于用舟”,世代居于船上,以漁業、航運、造船等行業營生,自稱“船底人”,習稱“疍民”。水上生活向來艱苦,氣候溽熱、出航危險,且疍民地位低微,這些困境也促成了獨特民間信仰的形成。目前,漳州市區還存有一座疍民祭祀神明的水上廟宇:進發宮。進發宮作為中國的傳習代表宮廟之一,參與了中國與馬來西亞聯合申遺,2020年12月17日,“送王船——有關人與海洋可持續聯系的儀式及相關時間”通過決議,被錄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
編輯 | 陳桑雨
造型 | 秦震
作者 | 陳思蒙
攝影師 | 賈睿

漳州市薌城區江濱公園,“進發宮”倚靠在九龍江舊中山橋頭(原燒灰巷),這座水上船廟平時由一座供奉神明的廟船、作為廚房的伙食船,以及過路燒金作用的路頭船組成。

老鄭,名鄭休山,是一位疍民,也是他家族中最具號召力的人物。雖早年已遷至陸上,他與兄弟們依舊守護著這座進發宮。

前來幫我們“捕魚”的“船底人”歐鄭國慧(左)和鄭古山(右),他們都擁有船底人的熱情樸實、真誠敦厚。

終于跟老鄭加上了微信,我趕緊把簡單的自我介紹和問候語發過去,畢竟頭一天聯系是打的電話??杀M管他就站在離我半步距離的地方看手機,卻遲遲沒有任何反應。我突然想起花現——我們此行的介紹人,事先告訴我的:“他們幾乎都沒上過學,識字率很低,好多人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彪y怪讓我打電話,原來他只能聽語音。我片刻尷尬,倒是老鄭無所謂地招呼我坐,沒有客套與寒暄,上來就一個勁地為我們添濃茶......

剛剛,我們穿過江濱公園向江邊走來,遠遠就看到岸邊小艇上的紅色船招,上寫:疍民習俗。這是個我們內陸人很少接觸的詞——所謂“疍民”,是指我國南方沿海一帶的水上居民,主要聚集在今天的福建、兩廣、海南、香港、臺灣等地,東南亞各國也有分布。老鄭名叫鄭休山,正是一個漳州疍民。事實上,“疍”這個字,對以老鄭為代表的“他們”而言太過書面了,老鄭和他的族群都自稱“船底人”。說是“船底人”,其實他們都住在船上,世代憑水而居、飄搖無依。小小一條連家船就是他們的生計、居所、歸處,他們是這江河海上實實在在的“水居之民”。

問及漳州疍民的歷史源流,老鄭搖搖頭:“這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了?!悲D民幾乎不存文字,僅以口述史世代相傳,關于他們的來路,基本都是陸上人研究和記錄的。1944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陳序經的《疍民的研究》是我國第一部關于疍民的專著。據考,在歷史上出現過兩支主要的疍民派系:一支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在鄂、川、湘、黔等長江中上游流域生活的蜑(dan)民,另一支則是隋唐至明清時期出現在閩粵一帶的疍(dan)民,學界有“北蜑”與“南疍”之說。以陳序經、羅香林和譚其驤先生為代表的歷史及民族學家一直將這兩個支派視為同一族類,認為南疍與北蜑同源,系北蜑南遷的結果。而在當代,不少學者則更傾向于疍民屬本土閩越人的后裔,非一次性形成,而是歷史上遺民、移民和難民遷徙逐步形成的獨特集群。據傳其中的人口構成有被漢武帝滅國的閩越人后代;東晉時反抗朝廷失敗而逃亡海上的孫恩、盧循軍隊殘部;王審知(開閩圣王)入閩時被奪去田地、驅入水中的原住民;元朝滅亡后為避漢人報復而下水的蒙古人后裔;元末明初兵敗下水的陳友諒余部等。

據歷史記載,各地疍民都擁有一些突出的共同點,譬如均以船為家、憑水而居;都擅長用舟和水戰;都以蛇為圖騰崇拜......而在古代,根據從事“工種”的不同,疍民又分為捕魚的“漁疍”、采生蠔的“蠔疍”和采珍珠的“珠疍”,后者即歷史中所稱的“采珠人”。還有一種專門從事水上運輸的疍民,屬于疍民群體中相對富裕的一系,在族群中也更有話語權。各“工種”的疍民互不干涉,也不能越界,各司其職、各奔其命。

我們此刻所在的漳州中山橋附近,原先聚集了各種造船、修船的作坊,其間的居民區已被拆除,最為老鄭他們懷念的地方叫燒灰巷。這里因巷口燒蠔殼成灰作涂料而得名,曾是漳州市區漁船的主要??奎c之一。當年“蠔疍”們除了賣生蠔,將蠔殼賣給作坊燒制涂料也是他們收入的一部分?!澳巧柕臍苫已┌籽┌椎?,所以巷里的房子看起來都白白的,很好看?!崩相嵉慕憬惆胪炯尤?,對燒灰巷的堙滅念念不舍。她還保留著“船底人”女性也抽煙的老習慣,一坐下來就瀟灑地給我們派煙,見我們都不抽,便兀自吞吐起來。


“船底人”中的女性群體曾經受到的桎梏與不公更多。譬如中華民國以前,她們甚至不被允許上岸活動。

疍民群體雖由來已久,但因為人數稀少勢力自然單薄,長期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又因其皆為人群中的弱勢,在歷史上一直屬于極端貧困人口,在康熙海禁時,疍民無法作業,沒有任何生活來源,餓殍遍河海,只得賣兒賣女以求生。假如有心翻閱關于他們的歷史記載,很難不為其難過與不忿,既已貧困,還在歷代都受到稅賦、豪紳的嚴酷壓榨盤剝;水匪也趁弱打劫,如果搶不到漁船上的財貨,便明搶船上的男童去賣,有時候夜里看不清,搶來的是女孩,就直接扔進江海里丟棄;陸上居民則對他們多加歧視,不與其通婚,也不允許疍民婦女上岸活動,有時少數疍家子弟就近上岸讀書,也均因受不了歧視和欺負而放棄。更有數朝代直接就將他們列入“賤民”之列。但同時又因其善于水戰且驍勇無畏,一旦需要抗擊敵軍或倭寇時,朝廷又往往征兵于他們,戰死者不論,生還的勇士再重回“賤民”行列。

但對老鄭來說,歷史很遠,他最郁悶的還是陸上人對他們“不救落水者”的謠傳?!拔揖陀H眼見過我爺爺和我爸爸救人,怎么會做那種見死不救的事?”他狠狠吸一口煙,說:“那些年,岸上人要下水游泳,從我們船上來往,把船上弄得濕濕的,有時確實會罵兩句,不救人就沒有過!”倒是有時候有被救上來的人不知因為何種原因,連道謝都沒有就離開的情況,花現后來才小聲告訴我們。


泊定在一起的三條船:供奉神明的廟船、作為廚房的伙食船,以及過路燒金作用的路頭船。

進發宮中供奉的神像,黝黑的面孔是多年來香火“熏染”而致。

神龕放置于船艙正中墻堵之前,造型仿實硬山頂抬梁式閩南建筑,寬約92厘米,長85厘米,高88厘米。

船中貼的符聯,據花現說,其中可以辨認宮廟供奉的每位神明的名字。

船廟內景,一旁疊放的哪吒鼓會在做法事時使用。

我們此刻正站在漳州市區江濱公園的九龍江舊中山橋頭的“進發宮”內——這座擁有500多年歷史的廟宇代代相傳,如今棲身于一條總面積約120平米的水泥船上,是目前漳州市僅存的一座“水上神廟”。以小艇作為“過路”,我們脫鞋進入船廟:前艙類似前庭,寬敞的中艙為客廳兼廟宇所在,后面兩艙為臥室,盡頭配有衛生間,船的右側還跟著一條作為廚房的小船。船內一切裝飾、功能均簡素,但收拾得十分整潔,尤其是地面,可謂一塵不染得都泛起了亮光。雖然守護它和供奉它的疍民族群在歷史中一直承受著窮困,但他們自有尊嚴與講究。

真正的廟宇則供奉在香案上,可謂袖珍。木結構的龕中密密矗立著數十尊二三十厘米高的神像:池、朱、邢、李諸姓王爺、九天玄女、真武大帝、關帝爺、土地公……有的神像明顯比其他更為黝黑,這便是時間的明證,那么多年香火把它“熏染”成如此。據說其中最古老的一尊要上溯到清雍正年間。神像的衣飾同樣一絲不茍,金絲漳繡、絨球金絲頭冠——最好的都要獻給神明。


進發宮船廟上供奉著三尊南烏大蛇的金身,敬稱“法主爺”,“金鞭圣者”。蛇頭以南蛇為原型雕刻而成,連接著三大股以苧麻絲編織而成的扁平身體和尾部,全長約3米。

龕后還供有三位被稱為“法主爺”的蛇神,由桃木雕刻成的蛇首下是用苧麻編織而成的盤桓蛇身,這是疍民蛇神崇拜的一種體現。在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蛇常作為龍的現實形象而出現,因此古書中形容疍民是“自云龍種,籍稱龍戶”,他們崇拜和祭祀蛇神也正源于此。而所謂“法主爺”其實是福建民間神秘道教派系閭山教分支三壇法教獨特的法器之一,又稱為法鞭、法繩、法索等。其作用是召集神靈和發號施令。三壇法教至今仍活躍在九龍江口,如漳州市區與龍海市,教派的宗教唱誦儀式哪吒鼓樂(三壇法鼓)還入選了福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我們此次的引薦人陳花現正是于2017年經朋友介紹、拜在“進發宮”學習三壇哪吒鼓的閩南民間信仰研究者。進發宮的這種宗教儀式由疍民代代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曲譜固定,所有復雜的咒語和音調,還有反復的儀式規矩全憑記憶。

據花現介紹,“三壇”雜糅了原始的巫法、唐末進入福建并已民間化的佛教瑜伽法,以及宋時傳入福建的道教雷法。但跟可以四處游方并收取一定費用的佛、道教儀式不同,“三壇”只從屬于社區,按傳統是要不計報酬地幫助所屬社區民眾的?!按兹恕钡囊簧荚谒掀?,江河內的疍民要借陸上人的碼頭過境,未卜與忌嫌之事已多,江??诘寞D民更要面臨大海中的風險與殘酷,強烈的不確定性和無依感,以及極端困苦的生活境況,都使得他們需要通過一種信仰的方式來加強彼此間的歸屬鏈接,與面對未知的勇氣支撐。于是,這些水上居民也將三壇引入了他們的船社,即便他們的廟宇只能棲身在逼仄的船艙內,三壇的儀式和配置仍倔強地完整保留著。


每天都有早起且“懂門路”的市民來碼頭購買魚貨。這天,一對善男信女來購買淡水魚,應該是放生所用。

我們來的這天,通往“進發宮”的過渡船船頭正有一對男女在購買“船底人”捕撈的淡水魚,并對著它們念誦,應該是放生所用。每天這個船頭的“早市”也是附近居民喜歡光顧的地方,從6點到8點,早起的人們都可以前來挑選新鮮魚貨,“他們都知道‘船底人’的魚新鮮,而且‘船底人’都懂魚,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這魚已經被撈上來幾天、有沒有下過藥……”花現向我們解釋道。另有一群人則在泊靠“進發宮”主船的小船上準備著各種食物和金紙。經老鄭解惑,我們才知道那是一家準備今晚來“進發宮”進行三壇儀式的人家,他們提前來準備要獻給神明的祭品。

老鄭的家族世代守護著“進發宮”,清末民國時家族內的法長鄭合法擁有南門溪上最大的一條船,他與水匪約定不要去搶掠貧苦漁民。又到抗戰時期,為阻止日本軍艦進入漳州,他把自己的大船沉到江口,成為所有船底人講起來都自豪的一段慷慨傳奇。如今,老鄭的兄弟就守護在“進發宮”內,三壇原則上不收費,有時也有前來求助的人家會在儀式后自愿獻上一些禮金,但“來找我們的人其實也都是什么辦法都試過了而無用的可憐人,自己都山窮水盡,實在沒剩下多少錢了?!贝瑥R內也有一個簇新的隨喜功德箱,但花現告訴我們,這座漳州市內僅存的船廟維持得相當辛苦,幾乎就是憑著一種信念。


每個月的初二和十六是“做牙”的日子,由疍民人家輪流操辦。大家要以魚、肉、面三牲敬奉神明。

船底人生活起居都在船上,雖條件有限,但對生活的熱愛一點不少。

2010年開始,漳州啟動了“連家船”拆遷上岸工作,“進發宮”船廟因為??康奈恢迷诔鞘械慕瓰I公園岸,一度被認為有礙城市景觀,被要求遷走。老鄭的語氣在采訪全程中唯一一次急了:“我就去找他們,我們這座廟停在這個地方幾百年了,怎么能移?”其實“船底人”們也考慮過在陸上選址遷廟,但申請土地無果,只能不了了之。最后經過爭取,船廟和江濱公園的燒灰巷碼頭被留住了,船上的“進發宮”也成為周邊地區“船底人”的精神寄托,也是他們在特定日子里的聚攏之地。每個月的初二和十六是他們“做牙”的日子,大家要以魚、肉、面三牲敬奉神明。每到這樣的聚集日,他們作為一個特殊群體的連接線才變得特別清晰,而“進發宮”的地位也愈顯寶貴。

有時候喝了酒,老鄭他們也很迷茫?!安恢廊龎@么堅持下去,到底有什么意義?又能堅持到哪一天?”花現這樣告訴我們,已然成為這群“船底人”老友的他總對那些瀕臨消逝的文化與民俗情有獨鐘,他常跟“船底人”喝酒,為進發宮撰寫過申遺報告,還曾帶著進發宮的師傅們一起到馬來西亞,與當地的廟宇結為“兄弟”宮廟。2020年12月17日,中國與馬來西亞聯合申報的“送王船——有關人與海洋可持續聯系的儀式及相關實踐”項目正式列入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倒給了“船底人”們一點信心,雖然這件大事并不能在實際上為他們帶來什么影響,但至少他們知道自己還是“有點東西能被承認的”。


廟船空間有限,前艙供奉神明,后艙有臥室與衛生間。船內一切裝飾、功能均簡素,但收拾得十分整潔,尤其是地面,可謂一塵不染得都泛起了亮光。雖然守護水上廟宇的疍民族群在歷史中一直承受著窮困,但他們自有尊嚴與講究。


“送王船”是一種流傳于閩臺和馬六甲沿海地區的禳災祈安的民俗活動,也是屬于疍民的一種代表性習俗,已有500多年的歷史。它十分突出地顯示了閩越文化中的水上基因,對于閩南地區和漳州而言,這項儀式也正是其海洋特征的精彩呈現。而對進發宮來說,每年最大的節慶日正是農歷九月十三這天的“送王船”活動——漳州的“船底人”會在每年農歷的三月初三從外海請來“平安王”,即當地民眾共同崇祀的“代天巡狩王爺”;再于當年農歷的九月十三以王船遣送“平安王”。因為這個時間段幾乎沒有臺風,氣候平順,進行這種要在水上作業的大型儀式危險較小。一般說來,原本的廟船會在九月初八與借調來的大船合并;醮事則從九月初十開始,直到九月十三,在三壇法鼓的鼓樂中,裝飾得華麗繽紛的“王船”(通常以杉木或紙制)會在江上游行半圈之后,到江中焚燒化吉,火光滔天,甚是壯觀。船民們也借此儀式送走瘟害與災難,求取平安。但與廈門等地每3至4年一次在海灘邊進行的送王船儀式不同,老鄭他們的“送王船”每年進行,每年都是合族群之全體力量進行的最重要之事。而且他們的儀式完成在水中,水與火的碰撞,更顯示出某種世界原初的神秘力量。


船上生活的細節點滴。簡素中亦有溫情。紅色的杯碟是閩南地區常見的“拜拜”用具。

與疍民一同下九龍江捕魚時,一位黝黑開朗的師傅直叫我們把他“拍得帥一點”。

站在漳州市標志性景觀——中國第一座中山橋和濱江豪宅之間的“船底人”就像一種隱喻。


導演楊暉是紀錄片《水居之民》的主創,對于“進發宮”的了解細致到——應該幾點鐘去拍、光會從哪邊來、以什么做背景拍捕魚最好、用什么方法調動內斂的“船底人”拍肖像……按照他的提示,我們準備在“進發宮”附近抓拍一些捕魚的鏡頭。雖然這只是一場“表演”——隨著上岸工程,目前市區內真正完全生活在船上的“船底人”僅剩30余戶,且都被遷移至上游的金峰漁業碼頭,并不再在南門溪一帶捕魚,老鄭給我們安排來的漁船卻有3艘、6人,絲毫不含糊。

一位年紀稍輕、敦實黝黑的“船底人”進來,我趕緊向他表示感謝,可他跟老鄭一樣搖頭道:“聽不懂,我聽不懂普通話?!钡^術業有專攻,一到了船上,那可就成了他的天地。他們腳趾張開,仿佛自帶吸盤式地牢牢粘在船板上,嫻熟地準備、拋網、掂網、收網。兩只小船稍稍岔開角度,一只在中國最早命名的“中山橋”下襯著晨光;一只則正好夾在背后兩片高樓住宅中間的暗影里。這片江景住宅也是漳州市內數一數二的高尚社區,從這些住宅的窗口望出來,有跟“進發宮”共享的一片風景——一座江中沙洲,如今已是植物自然生長的荒地,也成了江上白鷺的天堂;沙洲正對的岸邊就是“船底人”們懷念的燒灰巷所在。

1958年,水上社區里相對富裕的跑運輸的“船底人”共同集資在燒灰巷43號買下了一間古厝,作為新中國成立后他們被編入的“漁業社”的社址?!按兹恕辈⒉蛔≡谶@里,但終于有了一個固定地址可以收取郵件,這在他們看來是里程碑式的大事。因為沙洲是水、陸居民都認可的“岸”,在“船底人”看來,這便是那個象征性的“他們”的共同坐標。我這才回味起剛才老鄭姐姐那意味深長的感嘆,2005年燒灰巷的拆除,并不只是拆掉了他們的物質財富。


拋網、掂網、收網,一氣呵成。

捕魚的師傅一掂就知道有大魚,黝黑的臉上立馬泛出光彩,高興得拍著圓圓的肚皮對我們大喊:“要把我拍帥一點哦!”果然,我們原本只是“擺拍”的捕魚行動收獲了一條6斤多的大鯉魚和兩條本土魚類,而剛才那位年輕師傅則打撈上來2只百年前出口去歐洲的克拉克瓷碗。我們大呼驚異,花現告訴我們這在九龍江上,尤其在南門溪一帶是常事。因為當年滿載著瓷器和生絲駛向歐洲的貿易船正從這里經過,南門溪一帶水位淺,如果船太重而吃水深就無法通行,“這時候船員們便會一箱一箱地往水里扔瓷器,所以一直以來這里都容易撈到這種專門出口的民用瓷,這兩年才逐漸少了?!备覀兊捏@訝不同,“船底人”們是著實高興,“6斤多的魚呢,之前好幾次來拍照的記者連一條小魚都沒撈到,你們這次第一網就是6斤的大魚!”剛才的“捕手”如此簡單地就樂呵起來,他們都認定這是我們的因緣好。他手起刀落,6斤大魚馬上被處理得明明白白,端到旁邊的小船上料理,就是我們中午這頓鮮掉眉毛的全魚宴:紅燒魚塊、椒鹽魚排、魚片湯、魚頭豆腐湯……沒有復雜的調味,質樸得就像這些船上的人,但滋味醇真。


手起刀落,捕獲的大魚成了水上居民款待我們的盤中餐。

花現說跟這些“船底人”打交道,喝酒是一定要的。拜拜和喝酒幾乎就是他們平衡情緒的全部辦法。幾百年來,他們沒有依靠,也總被陸上的人看不起,“同時因為行船過港常要借岸上人家的地界,不得不低頭”,所以隱忍成了“船底人”最突出的性格?!暗麄兊木破范己芎?,不會灌人,酒后也不發瘋鬧事,可能因為是在內河中生活,相比在海上搏風浪的‘船底人’,老鄭他們更顯得沉默、溫和、內向一些?!闭χ鴰臀覀兌唆~湯出來的藕粉姐在《水居之民》中反復說過一句話:我們船底人,歹命。老鄭也一直很希望有人能為“船底人”說說話。在學習三壇儀式之余,花現、楊暉他們總抓住可能的機會為他們撰文、拍攝,希望他們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到、了解。因為只有了解,才可能理解,有了理解,才有慈悲。

于是,“上岸”成了“船底人”需要面對的一個現實問題。如今,“上岸”這個詞頗值得玩味,就像白先勇筆下的金大班過了這舞池里的最后一夜,就要“上岸”了;也有人把開起高尚餐廳,不用再靠拍攝為生的攝影師形容成“上了岸”,但細想起來,這些例句中的主人公,其實都并非“落水”之人。新中國成立后,沿海這些為數不多的疍民紛紛被編入漁業合作社,政府開啟了關于他們的“上岸”安置計劃。


船家人有著水上生活的智慧,殘破的漁網得到二次利用,變成椅子的坐面。

20世紀80年代,福建省開啟疍民上岸工作,這些“船底人”也逐步上岸定居。但陸上生活同樣需要漫長的適應時間?!霸瓉砗芏鄸|西要靠水運,我們的作用就很大啊。后來公路、飛機發達了,船沒用了,我們都要上岸。這也有30多年了?!崩相嵰苍?0世紀90年代上了岸,在市區的北門市場賣魚為生?!岸鄶怠兹恕习逗蠖祭^續從事自己本行的‘變體’?!被ìF補充道,譬如之前捕魚的就變成賣魚的;之前搞水運的則跑起了陸運……“年輕人基本都岸上定居了,也有跟陸上人結婚的,到了小孩那一輩基本都上了學?!钡?978年出生的鄭國華算個例外,早年上岸的他也做過好幾輪生意,都不成功,最后他又選擇回到船上,繼續捕魚?!爸饕獑栴}是不識字,好像也不會干別的?!彼f話總是笑著,覺得以后孩子結婚成家,能留給他一條船也不比給套房子差嘛。

但與我們想象的“不愿意”不同,現實生活的殘酷讓“上岸”成了這些終身飄搖的人們的奢想。而這些殘酷在老鄭口中只化作一句:“船上的生活是很不好的?!币粭l10平米左右的小船內,過去要住下四五口人,若是孩子生得多就更艱難,“大家都要參差著睡,否則哪里安置得下那么多人?”冬冷夏熱、蚊蟲滋生都不說了,碰到下雨天就連續幾日都要在濕漉漉的環境里起居?!暗钤愀獾倪€是臺風天,除了淹水,更麻煩的是船纜被大風刮斷,船被吹跑,船上人的性命都有危險?!彼詫τ凇按兹恕眮碚f,如果能夠,他們還是希望能“上岸”,或者至少都希望下一代能“上岸”。不過,上岸歸上岸,他們與水、與船的關聯卻像血肉一般不可割裂。這大概也是老鄭拼了命要留住“進發宮”的原因。其實“船底人”和“進發宮”之間,是彼此守護的?!按仙钸@么苦,你們擔心這座船廟傳不到下一代、下下代嗎?”我們問,老鄭的回答倒是很豁達,“到那時我們也不在了,擔心又有什么用?”


我們請老鄭拍肖像,他說了好幾遍,讓我們幫出船捕魚的幾位“船底人”一起拍。兜著跟我們一起出船時捕撈起來的那條大魚,這幾位水居之民穿過風浪、穿過煙塵、穿過雨霧,只帶著一臉干爽的朗笑,拍下了這張我們此行最好的肖像。

現在漳州市大部分的“船底人”也都在岸上有了房子,有的是買商品房,有的是政府安置房,有的是廉租房,僅剩金峰碼頭附近的30多戶還完全生活在船上。但在花現眼中,“一定還有更好的辦法來延續這種關于水居的記憶?!痹谌伺c船的關系、水與岸的關系發生巨大變動的如今,他們身上所承載的這種閩越文化的水上基因,一定還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延續下去。

末了,我們請老鄭拍肖像,他說了好幾遍,想要讓今天來幫我們出船捕魚的幾位“船底人”一起來拍。還是抱著那條大魚,這幾位水居之民穿過風浪、穿過塵煙、穿過雨霧,只帶著一臉干爽的朗笑,拍下了這張我們此行最好的肖像。對于他們的生活與生命,我們實在還了解得太少,但寫下這些文字,希望即便船影注定消失,他們和他們的故事還是能被更多一個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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