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廊道由建筑團隊為吉本崗藝術中心全新打造,主結構采用輕盈的鋁材,為保護古建筑,廊道完全架空,對建筑不構成依附與影響。廊道雙側的隔斷由3000片純手工燒制的銅片組成——銅材質常見于藏民的日用器物。銅片上方可見一個個“喜旋”,也是經由手工打磨形成的。吉本崗是西藏第一座由古建筑改造而成的當代藝術中心。它曾經名為“吉崩崗拉康”,以吉宗喀巴大師命名,而“拉康”一詞,在藏語中意為神殿。入口處,榆樹樹影婆娑,榆樹正是吉宗喀巴大師的生命之樹。
布展首日,已經開箱的箱子被規整在外廊內。
時間退回至展覽開幕前的三天,雕塑家蔣晟來到拉薩,在吉本崗藝術中心開始布展工作,這是他在西藏的首個個展?!霸诶_做展覽,就像回到了一個遙遠的故鄉。我對藏地有很強的歸屬感。每次踏進歷史悠久的藏地寺廟,總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笔Y晟說,“佛造像有一條很重要的脈絡就是在西藏,作為一個造像者,在西藏展出作品,仿佛把這些佛像帶回它們本該存在的地方?!?/p>
建筑團隊打造的吉本崗藝術中心的模型。它與外部環境是不可分割的,構成吉本崗社區,鄰近有吉本崗小學,還有一個大型市場。吉崩崗居于拉薩舊城城市橫軸與縱軸的交匯處,現存的壇城建筑于19世紀中葉建成,彼時,建筑的誕生帶有一絲愛國主義情懷——大英帝國已經開始在喜馬拉雅南麓部署兵力,舊噶廈政府在此建立起一座三層高、壇城金頂的拉康,寄希望于佛教結界抵御侵略。
但這次展覽沒有所謂的后備方案。參與展覽的14尊造像是雕塑家蔣晟與策展人盛立宇反復推敲、討論后的結果,除了展現蔣晟代表性的藝術風格,還融入了藏地傳統以及吉本崗藝術中心的在地元素。因此,在這14尊造像以外,沒有一件富余。
蔣晟,1990年出生于廈門美術世家,201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上海視覺藝術學院雕塑系,同年創立“蔣家班”工作室,致力于東方雕塑形象及制作工藝研究。幾件小型雕塑由他親手擺放就位,后用絨刷拂去雕塑表面的浮塵。
左側綠色琉璃材質的作品是貝諾扎那尊者坐像(2020年),右側漢白玉材質的雕塑為龍欽巴尊者坐像(2020年),飾以錫青銅與金箔材質的法器。在佛教典故中,這兩位尊者是蓮花生大士的重要弟子,對佛教傳播具有很大貢獻。其中,綠色的貝諾扎那尊者坐像以忿怒像打造,與一旁寂靜相的雕塑形成對照。忿怒像造像在藏傳佛教中十分常見,被認為具有降服外道、嚇退外敵的作用。
蔣晟穿戴好手套,親自把幾件小尺寸造像雕塑安放就位,隨后拿起絨刷仔細清潔,拂去了表面的浮灰。大尺寸作品要等布展工人進場抬放。安置幾件超大尺寸的造像,蔣晟和吉本崗團隊大概都經歷了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的緊張過程。琉璃材質的藥師佛雕塑重約500斤。七位藏族小伙兒嘗試用手、用起重吊帶將雕塑抬到基座上,搬了近一個小時,距離基座總是還差一大截;前來拍攝記錄片的導演也開始出謀劃策,各種方法都用盡了,無果。
紅色琉璃材質的蓮花生大士坐像。在歷史中,來自印度烏仗那國的蓮花生大士是印度佛教史中最偉大的成就者之一,他在公元八世紀時入藏弘法,創立了西藏的第一家佛教寺院,成為藏傳佛教的重要奠基者,也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祖師。蔣晟在仔細研習藏地蓮師造像脈絡后,決定以紅色琉璃回應寧瑪派傳統。
吉崩崗拉康修建之時,外層回廊中繪有諸多壁畫,其中更是包含了12尊蓮花生大士。展陳與燈光設計師王賢采用了一面鏡子,反射出壁畫上的蓮花生大士,與布置在第二層廊道中的“蓮花生”造像相呼應。
吉本崗團隊和布展工人們最終決定暫時放棄安置這件作品,轉向蓮花生大士坐相雕塑。蓮師雕塑頭戴寶冠,寶冠的飄帶于耳后輕盈地浮動——這幾束飄帶也成為蔣晟在布展過程中最擔心的部位。盡管工人在搬動時已加倍小心,極為纖細的飄帶還是意外斷了一束,碎裂成了三片。
“在這個古建筑空間中,叉車無法進入,不可能用機械的方式進行布展。我們既然要展出這么重的作品,那就要做好一切準備。意外可以彌補,我接受這個缺憾?!笔Y晟坦然地說道。
蔣晟望向琉璃材質的藥師佛坐像雕塑。
蔣晟在2013年創立蔣家班,彼時他從雕塑系畢業不久。對多數年輕的藝術專業畢業生而言,選擇創作方向,或許是一件需要花時間去摸索的事情。而創作佛造像,是蔣晟在一開始已經明晰的職業之路。他說:“為佛造像,我從來沒有太多糾結。但讀懂造像,這是需要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弄明白的事情。要下工夫去尋訪寺院、要查閱文獻,還要學習不同文化語境中誕生的佛造像?!?/p>
琉璃材質的燃燈古佛禪定像有一種空靈感。在昏暗的空間中,配以自下而上的燈光,有如輕盈地懸浮而立。
造像的材質細節。
蔣家班成立十年,蔣晟常常說自己的工作是“給佛一個人間的身體”,為眾人創造一個“了解信仰的空間”?!拔蚁M藗冊谶@個空間里面獲得非常純粹的體驗,單純地品味造像之美,抑或是在此過程中感知信仰中一些很美好的東西?!?/p>
風車木材質的水月觀音立像(2018-2019年)是蔣晟的代表作之一。通過裝束與法器,信徒可以清晰地辨識造像。
做佛造像無疑有其局限性,有《造像度量經》在先,自古以來,對造像的顏色、手勢、法器都有嚴格的標準,一代代造像師心懷敬畏地遵循著這套表征系統,若逾越某種規制,很可能就成了“忤逆”。
大部分造像于吉本崗藝術中心的第二層回廊中展示。建筑中有48根立柱,同樣呈對稱的形態。
一尊石灰華材質的臥佛像構成開啟展覽的雕塑。在佛教的表征傳統中,臥佛像是釋伽牟尼的最后一個法相,表達出入涅時的狀態。造像上方懸掛有一個修復團隊從廢棄物中“搶救”得來的建筑部件,它曾經歷過火患,得以保留、展現,有“涅槃”之意,與臥佛的并置形成互文關系。
“造像,是一種有所束縛與局限的藝術形式。決定走這條路,就像戴著枷鎖去跳舞。但枷鎖也是我的養分?!笔Y晟說。每一尊佛像的敘事與視覺符號,都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積累,在造像師的描畫下,它們在規訓的范圍內發生微妙變化,引得世人驚嘆?!拔蚁矚g想象歷史中的造像師如何面對‘枷鎖’——他們如何在自己的時代進行突破,讓創作得以被保留、被傳承。如果把蔣家班這十年的工作放在更長久的歷史脈絡中,帶著質疑、帶著沖撞、帶著試錯去造像,那是一件好事?!?/p>
在廈門的工作室里,蔣晟跟助手常常閉關創作,一個創作階段長達數周或數月?!皠撟鲿r,我內心總是盈滿、很充實?!边@些盈滿和充實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靈感激蕩,時而也穿插有混亂的思緒。當內心被“填滿”至某種程度,蔣晟喜歡去旅行,去自然里把念想都“清空”。
黃銅材質的雕塑題為《第一次記憶》。這尊雕塑描繪了和睦四瑞的藏族預言,源于《本生經》中的故事。相傳,在古印度波羅奈斯國時期,世尊化身為一只鷓鴣鳥,居住在噶希森林。當時,該森林尚住有一只猴子、一頭大象和一只山兔,它們和睦相處,互敬互愛,過著安詳自在、幸福美滿生活。圖樣在藏地十分常見,象征著友愛平等、互尊互愛、和睦相處、團結尊老的文化寓意與至善行善的宗教觀念。
牦牛毛材質的幕布用于遮擋光線、保護壁畫,在此剛好構成一個展示雕塑的凹龕。牦牛毛織物保暖性極佳,藏地牧民常用于制作帳篷。
兩年前,在吉本崗藝術中心的駐留之旅讓他印象深刻,尤其是拉薩市郊的甘丹寺?!八略和獾纳奖谏嫌幸恍┨烊欢纯?,僧人于其中修行。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作為僧人的寂靜感?!彼€記得寺院外有一個轉經臺,藏地的天氣變化不斷,一會兒風起云涌,一會兒又晴空萬里?!暗D經的信徒都很平靜,跟隨他們一起緩步繞行,我的內心好像徹底放空了,任憑天氣劇變,對我也不再造成干擾?!?/p>
吉本崗藝術中心中的彌勒佛壁畫,呈百子戲彌勒主題。該彌勒畫像表現出漢傳佛像的特征。吉本崗藝術中心的工作人員曲加用“吉光”手持燈照亮佛像,為我們進行講解。這件手持燈是吉本崗中心特別定制的,柔和的光源不會對壁畫造成破壞。
回到吉本崗,在這座里外共三層的壇城建筑中,一尊由蔣晟打造的“未來佛”雕塑在他抵達拉薩之前已經被妥帖地安置在中心神殿。這尊“未來佛”正是整場展覽的緣起。佛教信仰中有“三世佛”之說,燃燈佛屬于過去,釋伽牟尼佛屬于當下,而彌勒佛,則是釋伽牟尼佛預言中的接班人。150年前,在這座建筑中心,人們舉目仰望的正是一座彌勒造像。
“根據《彌勒上生經》,這位未來佛要在四千歲(人間56億年)后,降臨婆娑世界,于“金剛莊嚴道場龍華菩提樹下”成佛,為天人眾生說法。屆時,人類壽命將達‘八萬四千年’。這個數字是一個比喻,以其不可思議之寬廣,呈現凈土世界之美好——正是展題之源?!辈哒谷耸⒘⒂罱榻B道。如何用當代造像,回應信仰在今天的面貌?這是蔣晟面臨的考驗,也是展覽意在探討的問題。
彌勒的造像歷史源遠流長,自佛教信仰傳入中國以來,其形象經歷了豐富的變化。在典籍中,彌勒本是一位“身紫金色,光明艷赫,如千百日”的16歲少年。而如今在漢傳佛教中普遍流傳的布袋彌勒形象,則是圖像在歷史中流變的結果。晚唐至五代十國期間,戰火不斷,賦稅繁重,百姓對來生的幸福不再抱有希望,迫切地渴望消除現世的災苦,象征未來和光明的彌勒是極具魅力的,彌勒化身成為布袋和尚的傳說也在此歷史背景下應運而生。
在今天人們的眼中,彌勒慈眉善目,襟懷坦蕩,大肚能容。而在五代十國的書著中,彌勒在11世紀的化身——布袋和尚契此——與當代世俗視角關于“美”的定義相去甚遠。據當時成書的《晾德傳燈錄》記述,這位布袋和尚“型裁猥瑣,蹙額皤腹,出語無定,寢臥隨處”……
打造“未來佛”雕塑的過程中,蔣晟腦海中的形象生生滅滅,讓他萬分糾結。蔣晟在過往的創作中,常常給造像“做減法”,只保留極簡的輪廓和元素;而進入藏地,造像傳統與漢地大有不同,在視覺上增添了幾許繁復,“做減法”的美學表達遭遇了瓶頸。為了打造這尊佛像,蔣晟查閱了許多史料與文獻,印度、尼泊爾,以及蒙古的彌勒形象都進入了他的造像“素材庫”。
彌勒/未來佛造像題為“八萬四千年”。在造像傳統中,站姿的彌勒十分罕見。蔣晟精心雕琢了造像的步態,積聚著出走的勢能。在創作早期,蔣晟已經決定要打造一尊金色的“未來佛”?!敖鹕梢晕{和反射光線,它像是黑暗與光明之間的一種介質?!?/span>
“彌勒手持凈瓶、頭戴佛冠,有這些符號,當彌勒降臨于世,信仰者可以借以識別。符號體系的背后凝練著世代相傳的信仰。對視覺符號進行取舍的時候,一方面擔心自己不夠恭敬,另一方面又希望延續我的風格語言。創作之初,我對許多裝飾性細節做了簡化,我想,彌勒既然從未來而來,為何還會在乎當今人世的裝飾?后來又反復思考,與策展人立宇來回討論,考慮到藏地觀眾對這尊佛像的辨識,又把一些裝飾符號重新添加,繼而用自己的語言進行美學表達?!?/p>
從晉朝開始,彌勒造像先后經歷交腳、雙足垂立、以及結跏趺坐乃至倚坐等姿態,唯獨沒有站姿。如今,蔣晟創作的未來佛呈站立狀,雙目遙望遠方,腳尖微抬,聚積著一股出走的勢能?!霸诤芏嗪芏嗄曛?,我們是否能對自己的身體產生更多自信?這是我在塑造這尊彌勒(未來佛)時的想法?!笔Y晟說,“我希望借助這件雕塑想象未來的身體,那是一種自信的身體,傳達出軀體以及精神中最有力量的那一面——就像那些古希臘神祇的雕像,不飾瓔珞與天衣,卻莊嚴而神圣,讓人心生敬畏?!?/p>
在佛教經典中,彌勒是一位“身紫金色,光明艷赫,如千百日”的16歲少年,蔣晟希望呈現這樣的狀態。攝影:許曉東造像不飾瓔珞與天衣,卻莊嚴而神圣?!拔蚁M柚@件雕塑想象未來的身體,那是一種自信的身體,傳達出軀體以及精神中最有力量的那一面?!笔Y晟說。
正如策展人盛立宇在展覽前言中寫道:“彌勒預言的凈土不在別處,就在我們這個世界。彌勒信仰也不離人間,相信眾生可以依靠自己力量凈化世界,因而也尤其具有積極的世間意義。與其說蔣晟塑造的是‘未來佛’,不如說是‘未來人’……這尊造像也與我們過去近兩千年來看到的不同:他已經起身,正向我們走來?!?/p>
吉本崗藝術中心毗鄰繁忙的小昭寺路。另一側是吉本崗小學,吉本崗常常引起小學生的好奇,也定期組織學生們參觀壁畫。
在藏地,信仰也是生活與塵世。在吉本崗藝術中心的露臺,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寺廟,其中酥油燈長明,隨著天色漸暗,居于二層的寺廟變得愈發明亮,燈影恍恍。而在同一個時刻,市場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神圣與世俗就這么自洽地交疊著。
“我第一次來吉本崗的時候,這里是空的,當時還沒有安裝照明,空間很昏暗。加上壇城本身的‘氣場’以及并不算寬敞的路徑,在其中行走時,我總感到一種擠壓感?!笔Y晟回憶道,“當我走進中心神殿,望向出口,高原的陽光格外強烈,穿過雙重回廊與三道大門投射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很想往外走,但眼前的強光又讓我不敢邁步,這就是吉本崗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也是讓我不斷回想的記憶?!?/p>
“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要走出去?!?/p>